博翔科技有限公司通過TAF認證,打造符合國家和產業需求的認證流程,深化我們評鑑制度,強化我們在國內的發展環境。

透過我們提供的一流驗證服務,包括對半導體設備進行E 001溫度測試和介質耐電壓測試,我們支持驗證機構和實驗室等評鑑機構與國際接軌。

博翔科技不僅在國內奠定協助企業驗證的基礎,目標更是讓博翔科技的檢測和驗證結果獲得國際的廣泛承認,實現「一次認證、全球接受」的願景。

我們堅信,這將強化博翔科技在認證界的專業性,並讓客戶對我們的驗證服務有更大的信心。

以下是博翔科技經過TAF認證的測試實驗室可以測設的相關服務項目

  1. 半導體設備驗證確保半導體設備在工作狀態下的安全,避免因設備異常引發潛在危險。

  2. E001溫度測試確認半導體設備在各種溫度環境下的運作安全,以預防因溫度過高或過低而導致的設備故障。

  3. 介質耐電壓測試進行此測試以確保產品在高壓環境下的安全性,防止使用者在接觸到高壓電源時發生意外。

  4. 輸入測試驗證設備在接收電力時的穩定性與安全性,以確保電源的穩定輸入不會對設備造成影響。

  5. 電線/插頭連接設備的漏電流測試檢查電流是否在預期的路徑中流動,以防止可能的電氣火災或使用者觸電。

  6. 安全電路功能測試確保安全電路能夠在需要時正常運作,預防可能的電氣故障。

  7. 安全電路導線的斷路測試檢測安全電路的完整性,避免斷路導致的設備失效或危險。

  8. 啟動電流測試驗證設備在啟動時的電流穩定性,以確保其可靠性和使用者安全。

  9. 電源線拉力測試評估電源線的物理耐用性,以防止因電源線斷裂而導致的設備停機或使用者觸電。

  10. 地連續性和保護搭接電路的連續性確保接地系統與電路的完整性,防止電氣故障或觸電。

  11. 變壓器輸出短路測試檢查變壓器在短路情況下的反應,以確保其能在實際短路情況下保持安全。

  1. 電源輸出短路測試確保電源在短路條件下不會產生過大的電流,防止可能的設備損壞或火災。

  2. 電容器的儲能放電測試檢查電容器的放電行為,以確保在正常使用或異常情況下能安全、有效地放電。

  3. 馬達過載測試(鎖定轉子測試)測試馬達在過載或轉子被鎖定時的表現,以確保其在極端工作條件下依然可以安全運作。

透過以上的測試與驗證,博翔科技致力於確保半導體設備的安全和品質,讓客戶可以信賴我們的產品,並讓產品在市場中取得良好的口碑。

我們深知,只有持續提升產品的安全性和品質,才能為我們的客戶提供最好的服務。

在當今這個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,半導體設備已成為我們日常生活和工業生產中的重要組成部分。這些設備的性能和安全性對我們的生活品質、產品的效能、甚至於工業的整體效率都有著深遠影響。因此,為了確保這些半導體設備能夠有效且安全地工作,優質且專業的測試服務變得至關重要。

當您的半導體設備有測試需求時,博翔科技是您的最佳夥伴。我們不僅提供優質的測試服務,而且還以迅速、一站式的服務解決方案,讓您無需分散精力尋找多家服務供應商。我們的團隊由經驗豐富、專業的工程師組成,他們致力於確保每一個測試結果的準確性和可靠性。

我們的服務不僅僅是測試,更是一種專業諮詢和指導。我們會根據您的具體需求和設備情況,提供個性化的服務計畫,幫助您解決從設計到生產過程中可能遇到的所有問題。同時,我們還會提供適合您產品的國際標準和法規信息,幫助您適應全球市場的需求。

藉由我們的專業服務,您的產品將能夠符合所有相關的安全和性能標準,提升產品的國際競爭力。無論是歐洲的CE認證,美國的FCC認證,或是其他國家和地區的認證,我們都有能力幫助您完成。這將大大提升您的產品在全球市場的銷售潛力和客戶信任度。

在博翔科技,我們深信品質是產品的生命,安全則是我們對客戶的承諾。我們致力於提供最專業、最高效的測試服務,以確保每一個產品都符合最高的品質和安全標準。透過我們專業的測試服務,我們確保了您的半導體設備在提供最佳性能的同時,也遵守了所有相關的安全規範。

除了確保產品的品質和安全性,我們的測試服務還可助您的產品在市場上更具競爭力。我們理解,在當今的全球市場中,要想成功,一個產品必須具有國際認可的品質標準和認證。因此,我們的測試服務將提供您需要的所有工具,以確保您的產品能夠獲得這些重要認證,並成功進入全球市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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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話:04-23598008#106(國際轉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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臺南變壓器輸出短路檢驗TAF實驗室認證適用的產品範圍非常廣泛,企業應充分了解自身產品所涉及的法規和標準,確保產品能夠符合認證要求,高雄電源線拉力測試

在整個實驗過程中,通過TAF認證服務機構能夠為企業提供有效的指導和支持,幫助企業降低風險、節省時間和成本,並提高產品在市場中的競爭力臺北E001溫度認證

與此同時,博翔科技也致力於持續改進我們的服務和技術。我們擁有最先進的測試設備和工具,並且我們的工程師會定期接受專業訓練,以確保他們能夠熟練運用最新的技術和方法。我們深知技術的進步和變革是無止境的,而我們的目標是在這個變化中保持領先,以便提供最前沿、最優質的服務。臺北電源輸出短路測試

博翔科技的任務是成為您信賴的合作夥伴,我們的目標是通過我們的專業服務,幫助您的產品在全球市場中脫穎而出。我們深信,只有通過嚴格的測試和評估,我們的客戶才能製造出最優質、最安全的產品,並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中取得成功。當您選擇博翔科技,您選擇的不僅是一個測試服務提供商,更是一個致力於您的成功的夥伴。臺北E001溫度驗證驗證

楊瑩:美麗的秋山  我喜歡在山里走,讀山。山和山,如,人與人,看似一樣,走近看卻大相徑庭。  最愛是秋山,特別是那些未被人污染的野山,充滿了野性,像個性化的人,可讓我真正進入到大自然當中,哪怕粗野草莽,卻有大美,讓最真實的美,打動自己。看萬物無限地消長,聽內心深處的感受和詮釋的聲音,像聽交響樂,豐富無比,妙不可言。  沿著某一個山道進去,能看到什么?天生的好奇心常常會發出這樣的詢問。我曾沿著路邊的山道走進過無數的山谷。不同的年齡里讀《紅樓夢》,會有不同的感受;不同的年齡不同的季節里讀變換莫測的大山,感受更是不同。這個秋天,我再次走入秦嶺腹地,走近一個風光獨特的“夏之春”山谷。  小車駛入山道。下雨了,雨很密。  多彎處,看不到前后的道路,四周的空間相對縮小,我被四面的山包圍。  下車,在細雨里走。向左走,向右走。  格子裙,白風衣,人影,在立體畫中行走。  看山,看樹,看各種認識不認識的植物。  少人走過的山路上,飄著梧葉、蘆花、蒲公英,它們都是可入我心的植物,不管在哪里看到它們,它們都給我一種很好的感覺,我喜歡看它們帶給我的那種明朗、大氣、浪漫、干凈的感覺,永恒的美麗與惆悵,永恒生命寂靜的詩意。它們的飄落,如同它們爛漫的春夏一般浪漫,離去時,也帶著一種飄逸的美感,灑脫的姿勢帶著一股力量。它們一直都這樣簡單。桐葉落下時,風總比我更早些撿走,可是,不管什么時候,桐葉即使和別的葉子混雜在一起,我也一眼找得到它們。它們身上的那種精神,在無境界的不清不楚的樹葉身上,是找不到的。  看誰比誰更豐富,看誰比誰更美麗,蘆葦昂著自己的頭,時而沉思,時而擺動蘆花,永當旁觀者,冷眼望秋山,把自己站成風景。我仿佛可以聽到它發出凄苦地鳴叫,可以感受到它的靜默,它的合群和它的不合群,它的高雅,它的孤傲,它的無奈,它的理想,它的浪漫。我仿佛聽它在說:別人,永遠是別人,我,永遠是我。  山路邊生著一叢蒲公英。它永遠會問:我的家鄉在哪里?我從哪里來,我要到哪里去?不由它的,終于歸結到對于身份的焦慮。注定在胡思亂想之后,浪漫地在太空中游蕩。不管飄落到哪里,蒲公英的種子都會在那里留下。隨時讀李白的詩,不用去想他的家鄉,于是,不再有人關心蒲公英的家鄉。  世俗的評判標準未必真能給梧桐、蘆葦和蒲公英一個好的評價,它們為植物的一種豐富精神內涵與外延,只有心和想象力才做得出精致的回答,在沒有內心和想象力的人眼里,它們是極普通而又簡單的葉草。  轉角遇到一株玉蘭。好象我剛剛睜開眼睛,她已成為背影。我們常常看到的,是它盛開時純潔而豐滿的樣子,那自然純凈樸實的性感是令人思無邪的。是的,任何燦爛的花朵,在孕育、授粉的時候,都悄然地安靜到被人忘記的角落。它的葉子枯得最早,卻在枯葉還未脫盡時,在枝尖含孕出花蕾,伸向冬日的天空。我們知道,無論它此時是多么安靜,春節一過,它就開了。  其實,春節過了,它也是在這山角里靜靜地開、靜靜落的呀。它的一生,比城市公園里的玉蘭要幸福得多。城里的玉蘭,難免會給一些臟眼穢語糟蹋。  誰,才能觸及這美麗的花朵?不去問,誰的深吻,在夢的深處走過。  就讓這些生命之花,落在歲月邊緣。  也許,你的愛情就開在這棵樹上,一直笑得那么漂亮,卻讓你神傷到無奈。  野山上授粉后的果樹上掛滿果實,成為無人走近的風景,任憑遠處路人指指點點,任憑與果子們有關的話在風里吹去又吹回,都與沉在自我世界里的果子們無關,它們就是爛成一片泥,也是干凈的。種籽,又撒在山坳里,來年,果樹會更繁,如用秋葉掩埋了的思念。  秋還不是很高,只要伸手,你可以觸摸到掛在樹梢的果香。吃一個落在地上的柿子,似乎吃了一樹柿子,吃了滿山的柿子。可是,那漫山遍野的老柿樹上的柿子還是在的呀,怎就不組人去摘采吶?山人答,摘來的柿價不夠付出的工錢呢,不如就由著它吧。好的,由著它,做景。據說,在美國等地,也是這樣的。  滿山印染得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葉樹,似柿樹一樣點綴著秋山,這種紅葉樹叫毛黃櫨,香山上的紅葉就是這一種。撿一片紅葉,夾進書里。以后的秋日賞紅葉,就不必去北京的香山了。  扔掉紅圍巾,布沿帽,色彩,在立體畫中晃動,人影,向山中奔跑。  似一場行為藝術。只要有心情,鮮活的生命,隨時可完成這樣的作品。  世界上的奇特景觀從未有相同者,這里規模宏大的山崩奇觀,令人嘆為觀止。山崩形成的自然風貌使人震撼、驚詫。周幽王二年的地震,唐天寶年間的地震,使這一代的天體崩落,巨石崩塌堆積的石林,在后來的暴雨、連陰雨浸潤里,與周圍的植物有機地融合在一起,形成千變萬化的奇妙境界。我一下子就被這眼前的生動打動,陶醉其中,我陷入一種欣賞自然風光的怡然情緒里,沉入一種回味無窮的遐想狀態。  忽然間看見有人在一堆巨石上面題滿了朱紅的大字,如經典音樂突被粗俗的噪音斷開,就影響了我的思緒,打斷我正愉快旅行著的思路,眼前變得不可思議而令人費解。我沒看清里面都是誰寫的字,一定不乏優秀的名人吧,我想,未必是優秀的你當時想這么做,事后被俗人利用也是常事。看到讓心里難受惡心的地方,讓眼睛很快離開那里就是。尋找看上去舒服的地方,就看到了山谷里一塊天然的“無字碑”。我想,要是有人也在這上面刻上血紅的大字,就大煞風景了。有限的文字和思想放在這變換莫測的大自然中,自然會影響人的思考和想象。《老子》是讀不盡的,老子畢生未讀盡終南山。然而,常態的欲望總有著燦爛的生命,無克制的非健康欲望,自會泛濫成災,其結果山將不山,成為病山,如可笑之人夢想在不能亂動的天然無字碑上流芳千古一樣,遲早會成為大自然的敗筆而被“愚公”移走。碰到讓自己不愉快的人,躲開是最好的辦法。  神奇的大山,無語,以它的多姿多彩,展示著與人一樣的欲望。那距今19億年前的變質巖和距今1.5億年前的花崗巖,可做地質學的大課堂、天然研究室。以老天的名義,打開一片飽受風霜的廢墟,讀綠苔絮語,掛在經年的雨水里,潮濕腐爛,如讀人的善良與罪惡,看人煙輕舞飛揚。隨時隨意隨地舉起相機對著周圍一個地方按下快門,令人沉醉的秋色,在鏡頭里都會變成動人的作品。  四周的空間相對縮小時,一幅幅巨幅畫面呈現在我眼前。  不知不覺地,進入到一大片山崩遺跡亂石之中。  在那里,那一刻,我進入了童話般的世界;  在那里,那一刻,我看到了俄羅斯油畫般的風光;  在那里,那一刻,我領略到了酷似中國國畫的大潑墨;  在那里,那一刻,我看到長滿綠苔的酷似巨型壁畫的完整石巖;  在那里,那一刻,我看到了巨輪“泰坦尼克號”的沉沒,在天然展廳里陳列的這幅巨作,色彩比藝術家的作品扎實,比羅丹那組浪漫的情人雕塑更能打動我的心。  這些巨作,本都是該站遠了看的,又如一些人,一些歷史事件。而我此時,卻站得是這樣的近。  在大自然面前,人,小到一片葉子,尤其是當人在山崩亂石間僅能擠進一人的縫隙間艱難地側身穿過時,仿佛人就是一根鉆在石縫中求生存的葉草。人,該低頭時就得低頭,如果你是站在巨石或巨人的面前。如果這些大石塊像積木一樣脫離山體,夾縫里的人,便會隨時粉身碎骨。  是塊材料,這棵樹就會往高里長,往粗里長。山上,遠遠望去,還有種自然生成的小樹,它們長不大,排在一起可成林,單獨拿出來,難以成景,難以成材,只能成為山里獵戶的柴火。它只有與同伴在身邊,沒有靠山,包括路過的小孩和路過的風。如果風,刮倒了身旁的那棵小樹,接著吹倒的就該是它那一棵。只有團結起來,才能使處于弱勢的生命形成一種力量,抵擋住山野里的狂風暴雨,使得在無情的歲月里能茁壯生長。  一陣山風刮過,我險些被它吹倒。哦,人在大自然里,弱得像沙子,對風無法選擇。災難會擦身而過或就在身邊。  眼睛所至秋山某處,如打開一本書。秋,就寫在這些樹影之間,葉子的上面,仔細讀,就讀得懂山里寫的“秋”字,以及它帶給我們的思考。有些思想,在這時收獲;有些思想,我們卻不得不看著它死去。因為我們不想折斷生活。  這是收獲的季節,這是生命枯萎老去的季節。在死去的過程里,我們被一種悲壯的不老精神深深感動。這時,經歷了春夏的秋山,具有豐富無比的內容。富有層次感的秋山,到處是無題的詩句,站在充滿詩意的秋山前,心,沒有春山前的不安和虛幻,幽靜的心里,(www.lz13.cn)滿是沉甸甸的回憶。揀一片紅葉,想起去年此時,抓一把金黃的秋葉,那心底不想攪動的思念哦。春天的思念是激烈的,秋天的思念已這般深沉,悲切、哀傷、優美而富于旋律化。一時又恍惚具體到德彪西小提琴奏鳴曲,從而進入到寂靜。音樂就是一切,一切都是音樂。  陌生的人慢慢走散。太陽光下去了。潮濕的山村里聽到鳥兒的囈語。炊煙散在淺淺的腳印上。槐樹的重重陰影里,狗叫的聲音,老牛低頭踩著碎步,似一些難言的苦澀,透著絲絲的寒意。一些美麗就生存在殘酷惡劣的環境里,要美麗,就要忍受殘酷,殘酷使生命更具生命力。然而,很多時候,美麗的東西就會被自然或被人撕毀給人看。是否,天下的美,都透著殘酷。  豐滿的大山,將在我的身后漸漸變荒,慢慢殘缺,進入漫長的冬季,似人的宿命。  大山,既是蒼老,仍是它的魅力。  秋山,將進入冬天的寂靜,等待下一個春天。 楊瑩作品_楊瑩散文集 楊瑩:想念楊蕾 楊瑩:乾坤灣記分頁:123

一 古詩意中押韻出的一輪幽思,照我于秋之深處。 不是李白舉杯相邀的那輪,那輪孤傲與豪放,已從樽中跌落江心;也不是東坡的那輪悲歡與離合,嬋娟的月華,映我妻兒酣甜的笑靨;而李后主小樓上的那份凄涼,也早被昨夜東風吹落。 是從白日的喧囂中沉淀出的一輪靜謐,以悠然之態,擺脫平仄的束縛。清亮的溫柔,就從我肌膚間緩緩滑過。 今夜,暗香浮動,成熟的果實高掛蒼穹。我就坐在親人的睡夢里,伸開手掌,感受一份安甜的生活。 二 今夜,我與故鄉只是一首詩的距離。喧囂的唐詩,擁擠的宋詞,請為我閃開一條道,我要沿一條月光的河流,劃向芳香流動的桂叢。 秋的中間,日子有些斑斕。你這輪母愛的清輝,今夜可否借你纖白的手,洗一洗我陳舊的生活,讓我情感的衣衫,重新鮮艷? 中秋月下,孑然獨行的人,心中充滿柔情蜜意。夜之深處,我且與一個清朗的夢,作一場詩意的長談,讓你那些明亮的話語,照亮所有流浪的心情。 三 一直在季節的深處陰晴圓缺,而今夜,如此明亮。 照亮一份相思,照亮一個游子的鄉愁,更照亮漢語的天空,和一個詩人五千年來平平仄仄的行走。 是最晶瑩的一滴淚,是傳說里最圓滿的情節與結局。是牙根處最甜的滋味與酸痛,是頭頂上最清涼也是最溫暖的眺望。 一直在心的最深處陰晴圓缺,今夜,圓著,一個民族的情結;亮著,人類的向往。 >>>更多美文:抒情散文

韓少功:風吹嗩吶聲  一  當時,我在隊長家里開鋪,聽見窗外有一串不成調的嗩吶聲,轉而又變成“嗷嗷嗷”的吼叫。聲音悶,像喉管被掐住,有點喊不出來。我探頭一看,見地坪里有個中年漢子,腰間插一支嗩吶,手里摟著兩小捆濕甸甸的生樹丫,正在同兩個拿柴刀的小孩爭吵。他那聲音,那手勢,那急得跺腳的樣子,說明他顯然是個啞巴。  小孩不怕他,指他的鼻子:“假積極!假積極!又沒砍你家的!”  他笑了一下,想擺脫對方,發現被孩子拖住了他的衣擺,便沉下臉做出要打人的樣。小孩被嚇跑了,一邊仍嚷著“假積極,死聾子!”“聾子聾,我是你的老外公。聾子聾,我是你的老祖宗……”他沒反應,得意洋洋把樹丫拖到豬場去了。這是干什么呢?也許,他是看山員?怕隊上失去那幾枝樹丫?  但聾子能夠看山嗎?而且剛才是他吹嗩吶嗎?  他看見我,走上前來,咧開嘴嘿嘿地笑了。從他頭上黑白夾雜的麻色頭發來看,老年與少年交織,大概三十來歲的模樣。他肩頭開花褲打結,蒜球形的鼻子有點翹,口腔向前面嚴重突出,笑起來臉上浮現出一派天真。像有些農民一樣,勞累使他的肢體有點變形。如果沒有衣服和那雙淺口套鞋,你完全可以把他想象成一只大猩猩。  他沖我嗷嗷叫了兩聲,做了一串令人眼花的動作:指指他自己又指指我,雙手轉動方向盤,指指手腕,手劃一圓圈,豎起大拇指,又笑了笑。  見我不懂,他急了,又把動作做了一遍,瞪大眼睛,像是問:還不懂嗎?  正為難,幸好隊長抱著一捆鋪草來了。“袁同志,不曉得他的洋文吧?他是說,他曉得你是坐汽車來的,是縣里的干部,姓袁,是個好角色。”  原來如此--手腕上表示手表,手表又表示干部,畫圓圈則表示袁(圓)姓……這種特殊語言引我笑了。  啞巴也笑了,顯出一種寬慰和高興。  隊長又介紹:“他叫德琪,小時候害病成了個啞巴,娘老子又死得早。不過,你莫看他樣子蠢,還蠻有靈氣,曉得的天文地理多著哩。”說完,對著啞巴伸出小指頭,問:“喂,哪個是奸臣?”  啞巴的五官縮到一堆,極端鄙視地伸出四個指頭--嗬,“四人幫”!  我更覺得有意思,哈哈大笑。  德琪大概覺得展示了自己的成績,心里特別舒暢,像喝醉了酒,臉上泛起一陣紅潤。他背著手大搖大擺走進我的房里,視察了一陣,比方指指窗子,要隊長幫我把窗紙糊嚴實,又指指油燈罩,要隊長把破燈罩換成一個好的。最后做了一些切肉和搓丸子的動作,意思是要我過節的時候到他家去吃肉和糯米團。  “談”興未盡,他接下來指指上屋場方向,豎起三個指頭--指上屋場的三老倌;捏了捏自己的鼻子,做打牛狀--意思是三老倌把牛打得太狠;晃晃小指頭--表示不好。  隊長作了翻譯,我自然表示重視他反映的情況。他這才心滿意足,拍拍我的肩膀,背著手高高興興而去。  我們就這樣相識了。春風秋月,地北天南,當時間長河流過了九曲十八彎,他至今還留在我記憶的沙灘上--盡管我現在已遠離那個山谷,坐在明亮的窗前,面對一疊空白的稿紙發呆。  二  還是從頭講起吧。  啞巴是村里的一個好社員--那里人都這樣說。他聽不見廣播盒子響,但每天起得最早,實在等得無聊了,就去敲隊長的窗戶,催隊長給他派工。他身有殘疾,是唯一有權不參加任何會議的人,但不管開社員會還是干部會,不管有好多人溜會,他卻是積極的到會者,看看這個,看看那個,不知是想湊湊熱鬧,還是羨慕那一張張嘴和一只只耳。吊壺水開了,他吹掉壺蓋上稀稀一層柴火灰,自覺地來給大家篩茶。看見有人抽出紙煙,他急忙用火鉗夾一塊燃炭,給人家點火。  有些人覺得他頭腦簡單,好支派,常把一些重活推給他,犁滂田啦,進榨房啦,燒馬蜂窩啦,總是把他使在前面。東家要蓋屋了,西家要出喪了,代銷點要進貨了,還有大隊學堂要洗井了,人們都會記起他。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吃虧不吃虧,只要手腳閑,隨喊隨到,一做就滿身汗。做完了,有飯就扒幾碗,沒飯就拍拍手回家。下一次你叫他,他還會來。知道他有個喜歡獎狀的嗜好,有些人請他時還會比劃出獎狀的樣子:“聾子,有獎狀,你去吧?”  他一見這種比劃就笑,就眼睛發亮,馬上跟你走。即使你給他的獎狀沒有蓋公章,或者那不過是你兒子的“三好學生”獎狀,上面僅僅改了個名字。  他收藏了很多獎狀,從縣政府發的一直到上屋場三老倌發的,甚至有一張根本不是他的--得獎者是辦高級社那年來的一位干部,是啞巴經常為之得意的一個老朋友。他與啞巴同睡一床,出錢治好過啞巴母親的病,請人給啞巴做過一雙棉鞋。那一年豐收了,啞巴有了吃不完的糯米粑粑,還有錢買票第一次坐上了汽車,隨那位干部到縣城做客。在縣城里,他什么也不想要,什么也不想看,獨獨愛上了主人家里一張大獎狀,目光一落上去就拔不出來。主人沒辦法,只好割愛,把獎狀轉贈給他。  現在,他獎狀成了堆,珍貴的褒獎和廉價的欺騙混在一起。一碰到新交結的朋友,尤其是碰到新來的辦點干部,他就會笑嘻嘻地把那一大捆拿出來,一張張鋪給你看,想讓你每張都看到。旁人發出笑聲時,他也只是笑笑,并不知道旁人在笑什么。  總之,他是這樣一個公共的人,一個社會所有的人。敬重他的人不多,需要他的人卻很多,需要他的汗水,也需要他帶給大家的笑。  三  他與大哥德成住在一起。  好幾次,啞巴幫人家做事,德成趕來一把拖住他就走,還破口大罵主家:“你們這些沒天良的,把一個啞巴當蠢崽盤,心里也安穩?不怕頭上生瘡腳底流膿呵?”哪個要是抓著啞巴取笑太過分,被德成碰到了,也免不了挨一場惡咒:“你們這些短命鬼,絕代根,穿心爛的爛冬瓜,以后要不得好死!”  吳德成大臉盤,腰圓膀壯像筒樹,眼珠一轉就計上心頭,用當地話來說,是個“百能里手”。他從小就跟著叔叔開屠坊,販牛,燒窯,腳路寬見識廣,兩只手都可以打算盤,因此把家里盤得十分殷實,總是紙煙不斷,豬油不斷,芝麻豆子茶不斷,做起一棟兩包頭九大間的瓦屋,玻璃窗子亮晃晃,隊上人說像半條街。走到他的大屋前,人們都會感到一種財富的威嚴。  放在前些年,這種人當然是“資本主義絆腳石”。大隊沒收過他的豬婆和一窯磚,拆過他的幾間屋,還逼他成天下水田聞牛屎臭,氣得他直罵無名娘。好在他負擔不重,加上有啞巴弟弟舍得下力,他不至于餓肚皮,作為矮子中的高子,娶媳婦還能挑金選玉。  嫂子來得比較晚,名叫二香--至于姓,像這里的媳婦們一樣,那是無關緊要的,似乎從來無人打聽。接親那天,好多人來看,里外三層,風都吹不進。人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,議論新媳婦的嫁妝,議論新娘子那臉,那腳,那手,那衣角布邊,那叫人羨慕的雪膚花貌。人們覺得村里的這一天特別明亮。  德琪似乎比哥哥更高興,成天笑著,忙碌著,又是殺豬又是洗菜,又是搬桌子又是擦椅子,稍有停歇就吹響嗩吶。  “鬧茶”開始了--這是一種殘存的鄉俗,帶著遠古的痕跡。膽大的一聲喊,男客們就開始起哄,不但對敬茶的新郎可以百般刁難,還可以把新郎轟出門去,然后對新娘來點放肆和親熱。據說一輪茶惡鬧下來,有的新娘不論如何事先充分準備,緊緊實實裹上三層棉襖,事后還是發現全身青一塊紫一塊的。  要命的是,這種胡來意味著歡迎和喜氣,主家萬萬不可見怪,否則就是壞了規矩和冒犯客人。二香當然知道這一點,一見幾個后生子開始擠眉弄眼,一聽有人浪浪地喊鬧茶,臉就刷的一下變得慘白。但她完全無能為力,眼看著自己任人擺布,被一個漢子抱在腿上,在一片歡呼聲中又被拋向對面另一個后生,扎進不知是誰的懷里。  啞巴沒有聽見新嫂子的尖叫,但男人們的放浪神色使他眼里透出迷惑和不安,繼而透出惱怒。他沖上前去,把東偏西倒的新娘一把抓住,拉到了自己身后。  “聾子,你發癲呵?”  “你也來鬧茶?嘻嘻……”  “你莫擋路,站開站開……”  嗷--他大吼一聲,毫不退縮,像一頭兩眼發紅躍躍欲斗的牛。  客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。有一個后生頗不甘心,要把這個障礙清除出門,沒料到他翻臉不認人,迎面就是一拳,把后生打翻在婚床旁,牙齒都碰出了血。“你今天吃了生狗屎吧?”那后生大罵。  事情鬧到這一步,沒什么意思了。盡管有新娘子出來賠禮,找毛巾給傷者擦血,大家已興致索然,只好另外找找樂趣,比方喝喝酒,吃點花生和紅薯片,講講什么笑話。有人放出一個哈欠,開始找自己的小把戲和燈籠,準備起身回家。  他們走出大門時還在抱怨:  “碰鬼呵,今天就是死聾子來插了一杠子。”  “把他嫂子當糖捏的吧,碰都不讓人碰。”  “嘻嘻,又不是他自己的堂客,他心疼什么?”  “他還有堂客?有豬婆吧?天老爺寫姻緣冊,只怕沒工夫想起他!”  ……  人們這樣說啞巴,他當然沒聽到。他這一輩子恐怕與女人無緣,大概也會是事實。他似乎對此沒有什么苦惱。每當別人收親嫁女,他總是臉上放出紅光,換上一件新衣,好像也成了準新郎,在人群里鉆來竄去,一高興就嗚啦嗚啦大吹嗩吶。  客終于散盡了,二香軟軟無力,倚著墻長長松了口氣,目光投向正在門外掃地的啞巴。“今天多虧了你弟……”她對德成說。  “唔……”德成沒注意聽,正清點著剛收下的禮錢。  四  新嫂嫂過門不久就下地干活。這一天洗過碗,她同兩個鄰家媳婦結伴,準備到坳背沖去尋點豬食,挎著籃一步走出堂屋門,一個媳婦突然捅了她一下。  “做什么?”  “你看,你快看。”  “看什么呀?”二香其實已經看到了。  “你看聾子--”  “怎么啦?”  “你裝傻呵?你看他在做什么!”  順著手看去,德琪在階基那邊對著竹篙上曬的衣服發呆。那是二香一件大襟布衫,起著淡紅色的杏花點子,色彩鮮艷,明麗奪目,顯現出一個女人的身體曲線。真要死!那呆子早不摸,遲不摸,居然在這一刻伸出手來,小心翼翼去觸摸那花布衫上的胸口部位,接下來是腰身部位……咯咯咯--鄰家媳婦大笑起來,差一點笑翻。  二香沒法再裝眼瞎了,臉一紅,咬出一句“死聾子”,快步趕過去,把啞巴的手一把打下來。“使牛去,使牛去!使牛,懂不懂?這樣大的人,還死不明白!”  啞巴一見嫂子,又見在場還有別的女人,鬧了個大紅臉,不自然地搓著手,臉上裂開幾道深深的肉紋,不像笑也不像哭。  “快--”嫂嫂威嚴地揮揮手,然后把一篙衣收進了自己的住房。  看見啞巴抄著牛鞭慌慌地逃竄,兩個鄰家媳婦又一次暴笑,捂住自己的肚子哎喲哎喲。“香嫂子,哪個要你長得這樣乖致呢?”“活該你費衣服!還不是被人摸溶的?”“你要小心呵,小心呵。你喝過水的茶杯,說不定有人去親。你坐過的凳子,說不定有人去蹭……咯咯咯,哎喲哎喲!”  兩個婆娘還是笑得東一撞,西一竄。  二香給她們一人來一拳:“撕了你們的臭嘴。快走!”  這天上午,二香早早趕回家,到啞巴的房里仔細檢查。果然,幾天前她不翼而飛的一條花手帕,還有更早以前她怎么也找不到的一只襪子,眼下都出現在啞巴的枕下,揉成了一團。她隱約知道了什么,嚇得臉色發白,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。直到啞巴的嗷嗷聲出現在地坪里,她才全身哆嗦地跑進廚房,一進去就不再出來,更不敢再看啞巴一眼。  啞巴也像做了虧心事,以后好多天里都不敢看她。他成天埋頭干活,鍘薯藤,挑井水,打草鞋,補箢箕,把木柴劈得一堆一堆成了山。  精明的德成不知道家里發生過什么事。他獎給弟弟一根煙后說:“嗯?聾子這幾天還算勤快。”  二香沒說話,給丈夫的鞋縫上了最后一針。  五  隨著德成的罵聲增多,鄉下日子是越過越緊巴了。秋收以后,人們用土車吱吱呀呀地把稻谷運往國家倉庫,換回一張征糧工作獎狀,引得小把戲們搶著看,但好些村寨都留下了一聲聲長吁短嘆。  隊上實現工分制。一人勞動一天,大概可得十分工,年終時隊上再按總工分核算分配。因為分值太低,扣除糧油之后,隊上現金所剩無幾,于是欠錢戶苦著一張臉,進錢戶也高興不到哪里去--他們知道要進錢就得靠欠錢戶還錢。德成當然是進錢戶,但決算張榜幾個月了,還沒真正進過一個錢,等于拿了一堆白水工分。他找到小隊和大隊的干部強烈抗議,要求干部對欠錢戶出狠招,說不拆掉幾間屋,不給點厲害,老糠里能出油么?  干部們都抽過他的紙煙,再說分配不兌現也說不過去,于是決定一捉豬二拆屋,如果不能在春耕前發票子,至少也可以給進錢戶一些煙磚和木料吧。  德成這才氣順了一些,回到村里到處轉游,看哪堵墻的煙磚質地好,看哪些陳年土磚可以肥田,看哪根檁子生了蛀蟲……直看得欠錢戶們心里發毛。這天一大早,他給啞巴一擔大箢箕。啞巴以為要去挑牛糞,興沖沖地跟著哥哥走,直走到三老倌家門前才知是另一回事。他平時見三老倌打牛下手狠,找干部告狀最積極,不知被三老倌罵過多少次。眼下見三老倌坐在地上老淚縱橫,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,放下擔子前去拉扯。  三老倌一頭朝墻上撞去,幸虧被旁人一把攔住,才沒撞出個頭破血流。圍觀人群出現了一陣騷動。  啞巴不明白人們在議論什么,但他看見有人搭起了樓梯,看見有人爬上了三老倌的屋頂,還看見大隊書記在現場指揮,終于明白了什么。“呵咦!呵咦--”他攔在樓梯前,一個勁地搖手。  書記撥開他,指揮人們繼續上屋。  他兩只牛眼睜得老大,跑到三老倌面前嗷嗷叫,意思是要他去阻擋,見對方只顧哭嚎,便急忙跑回來一腳踢倒了樓梯。  “聾子你知道個屁呵。”大隊書記同他說不清,用再多的手勢也說不清欠錢戶與進錢戶的關系,說不清隊上如何窮到要拆屋的原因。何況眼下不論人們說什么,都是對牛彈琴。只要有人靠近樓梯,只要有人要上屋,啞巴都會惡狠狠地伸出一個小指頭,朝前一點一點的,點出憤怒和蔑視。  很多人來得不大情愿,看見終于有人頂上了,也樂得順水推舟,或陰或陽地敲起了邊鼓:我看也是莫拆算了。是呵是呵,春不出谷,冬不拆屋,手莫下狠了呵。沒聽老班子說么?積一分德,勝燒十年香呢……他們這樣說著,說得德成有點著急,冷笑一聲:“不拆也要得。哪個想把事做絕呢?只要干部口袋里摳得出票子來,我來蓋屋都愿意。我吃人飯,下牛力,做一年,幾張血汗票子是要的。”  “是啰是啰,我是等錢用,初五要砍肉接木匠……”有人接應他。  人多口雜,明顯分成了兩派,拖成了一個僵局。書記有點面子上掛不住,拿出哨子猛吹一聲,“鬧什么鬧?你們是書記還是我是書記?聽好了:今天三老倌同意是拆,他不同意也是拆。你們哪個不想動手,就替三老倌交錢!”  隊長不敢違令,上前拍拍啞巴的肩,指指書記,又指指手腕--意思是此事非同小可,是戴手表的干部有命令哩。  啞巴指指手腕,不大相信的樣子。  隊長再次指了指手腕。  啞巴怔住了,臉一直紅到脖子,絕望地咕噥兩聲,腳一跺,走了。  “喂,喂,豬樣的家伙,”德成臉上有了豬肝色,追上去大喊,“你到哪里去?這么多磚要老子一個人挑么?”  啞巴橫了他一眼,還是氣呼呼地走出地坪,他不知從哪里冒出臭脾氣,把兩只箢箕狠狠摔出去,一只落到水溝里,另一只落在秧田里。扁擔也被他摔出去了,投槍一般射向茅草叢。這一天,他什么也不干,一反常態地回到家里蒙頭大睡,連二香來問話也不答理。  中午,德成氣咻咻地回家,闖進他的房間,掀開蚊帳門,猛揭被子:“攤你娘的尸,下午跟老子擔磚去!”  啞巴跳起來橫他一眼,坐到另一頭,擺弄自己的嗩吶。  “聽見沒有?”德成一把奪過嗩吶,“擔磚,擔磚!”又做了挑擔的動作。  啞巴翻了個白眼,拉過藍印花被子又蒙住了頭。  “好,你有萬貫家財?你吃國家糧當了干部?你舞著擂槌上天了是吧?好,你狠,你能,你莫想吃老子的飯!”  德成這些天的火氣特別大。  六  直到天色漸暗,啞巴還空著肚子。這是第幾次被哥哥奪了飯碗呢?記不清了。以前啞巴給別人幫忙回來,只要做得過于賣力,就總是要被哥哥責罵和奪飯碗。那時的啞巴就到山上去,煨一窩板栗,或到地里摘一個菜瓜。  可現在那些東西也沒有了。他提著嗩吶,無精打采地在村里游轉。他想到隊長家里去看看,說不定可以混來一口兩口?但他遠遠瞄了一眼,見隊長家的婆娘在塘邊刮鼎鍋--把他最后一點希望刮沒了。他看得出那一家的口糧也很緊。  他只得想想豬場里喂豬的紅薯。經過他的偵察,喂豬的大嫂已回家去吃飯,豬場大門的一把舊鎖也只防得君子。他一擰,讓鎖歪了脖子,走進門去在潲筐里翻了翻,果然找到幾條紅薯,袖口三揩兩抹,紅薯已經入了嘴。  “假積極,偷紅薯!假積極,偷紅薯……”  幾個也是為紅薯而來的小把戲發現了他,一齊拍手大叫,及時展開了報復。  啞巴慌手慌腳,吞得更快。  “抓住這個賊老倌,到干部那里去!”  “他還想得獎狀?要他去打鑼,去戴高帽子。”  “這是我們看見的。老師要表揚我們,要給我們插紅旗。”  啞巴知道這些小家伙不懷好意,忙擺出笑臉以示和解:“呵呵?”  孩子們更加得意:“不行,快走快走!”“老實點!”“讓他吊塊牌子,像萬玉一樣。”孩子們指的是一個地主分子,以前總是戴著牌子上臺挨斗。  幾只手把啞巴七拉八扯,押出了豬場,直往隊部而去。啞巴知道這不是好事,忙做出一串手勢--莫拖莫拖,我給你們打個鳥籠子,抓斑鳩,好不好?  “不要不要!”  又是一串手勢--我給你們做個篾簍子,套泥鰍,好不好?  “不要不要!”  還是手勢--那,我來吹嗩吶……  小把戲們這下動心了:“吹吧吹吧,要吹好聽的。”  啞巴抽出了嗩吶,隨著肚皮一鼓,腮幫鼓成兩個半球,口水開始從嘴邊溢出,然后又從喇叭口流出。他似乎還有微弱的辨音力,還能憑手指感受到旋律,感受到他聾啞以前的聲音記憶。他當然吹得有點亂,聲音像雞鳴,像鴨喧,像狗在跳躍,像牛在嬉耍,像豐收的鑼鼓。一串串音符在爭吵,在沖撞,在扭打,你咬著我,我咬著你,流出了鮮血。  小把戲們基本表示滿意,只是其中一個年齡最大的還想惡作劇:“不行,這個不好聽,小指頭,小指頭。你要用鼻子吹,用鼻子,鼻子。明白嗎?”  啞巴生氣地搖搖頭。  “你用鼻子吹,用鼻子吹!”孩子們鬧起來了。有的爬到他頭上,有的扯住他的衣,有的抱住他的腿,還搶奪他手中的嗩吶……直到二香出現才一哄而散。他們看見二香急急地趕來,一把抓住啞巴,像抓住一個孩子,拉著就走。  “香嬸嬸,他偷紅薯!”  “香嬸嬸,他是個假積極,賊老倌!”  “抗拒從嚴!堅決打倒……”孩子們也熟悉了批判會上的語言。  “不要喊,千萬不要喊。”二香驚慌地轉身,摸摸他們的頭,“好伢兒,快落黑了,回家去吧。”說著從衣袋里摸出一把炒蠶豆賄賂他們。  啞巴總算回到自己家里了。幸好大哥不在,讓他免了挨罵。嫂嫂把他安頓在椅子上,首先打來一盆熱水,要他洗手,又拿來一雙鞋子,要他換上,最后才端來飯菜。纖秀的手,陌生的手,端來酸白菜和辣椒,上面還有一個黃油油的荷包蛋。  嗷--啞巴嗚嗚地哭起來。  嫂子沒看他,揉揉眼睛,回到灶腳頭往吊壺下塞柴。  七  啞巴發現哥哥與嫂嫂吵架。哥哥紅著眼,破口罵,踢翻椅子,挽起一只袖口,亮出巴掌不停地抖,大概罵了些什么。  嫂子的嘴也有張有合,似乎也回敬了什么。  哥哥終于下手了,一掌把老婆打得倒在墻角。她半天沒有動彈,好容易有了活氣,好容易才爬起來,但丟下豬菜不管,丟下雞鴨不管,進里屋包起幾件什么衣服,淚流滿面地沖出門去。  他們在吵什么呢?啞巴覺得這件事可能與自己有關。  他心慌,躲在暗角里,好像自己偷了銀偷了金,做了見不得人的歹事。他一拳又一拳捶打自己的腦袋。  鄰居們來了,隊長也來了,圍著德成七嘴八舌。最后,隊長仗著剛才喝了兩口酒,擺出做主的架勢,走到啞巴面前打了一串手語--喂,你明天不要出工了,搭班車到你嫂子娘家去,把嫂子接回來。懂不懂?  啞巴不用聽就懂了,連連點著頭。  他一夜沒有睡好覺,第二天一黑早就穿上藍晃晃的新布衫,穿上每年只穿那么幾次的黃色膠鞋,夾著雨傘跌跌撞撞地出發。他總算把嫂子接回來了,把嫂子送到哥哥面前。但哥哥還是黑著一張臉,只是沒有再動手腳。唉,有什么法子能讓這張臉露出笑容?啞巴暗暗費了好些心計,成天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的。他看見哥哥摸出煙盒,就趕忙遞上火柴。看見哥哥身上有汗,就趕忙搖起了蒲扇。他得在家里多做些事,于是光著上身,擔糞潑菜,上山砍柴,挑水掃地,連雞棚鴨塒也清掃了一遍。墻角里的雞糞掃不干凈,他就跪在地上,用碎瓦片去刮,一點,一點,刮,刮……哥哥同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爭辯,鬧得雙方的臉色都不好看。啞巴就在另一間房里拍桌子,踢椅子,敲打桶子,反正鬧出很大的聲響,以示與哥哥同仇敵愾。為了表示更強有力的聲援,他故意在那干部模樣的人面前沖來沖去,最后沖到地坪里,把那人的一輛腳踏車踢翻。要不是哥哥來轟走他,他可能還會在腳踏車上猛踩幾腳。  旁邊有人取笑他:“你真是聾子不怕雷呵?你知道你家里是什么人嗎?”  他豎起一個小指頭,哼了一聲。  “你好大的膽,敢說政府是小指頭?”  啞巴看看對方,噘起嘴,鼓出唾沫,又頂出一個小指頭。  意思是:去你媽的!  不幾天,人們發現那干部模樣的人再不進村了,據說他的腳踏車總是在這里被人扎破胎,或者是鈴蓋不見了。大家不用猜,就知道這事是誰做的。但即算是那位干部,也只是報以苦笑,無法阻止這種判決。  八  門前溪水暖了又寒,濁了又清,田里五谷收了一季又一季,山里人不知不覺在悄悄經歷著一個大變化。首先是副業開放,然后是包工包產,最后是分田分山的責任制……德成很快成了大忙人。如果說他第一次擔著辣椒上自由市場還提心吊膽,那么他不久就有了大顯身手的信心和壯志。朋友們來往不絕,他們結伴到湖北去販茶葉,到廣東去販魚苗,一去好多天。每次回來總帶著得意神情和一堆堆山外的新聞,茶余飯后,滿面紅光,被人們的羨慕和敬畏包圍。  “德成哥”的稱謂,被“德成叔”代替,“你”被“你老人家”代替,雖然他還是他,還是個經常頭痛或者血壓高的大胖子。  他財大氣粗,在屋場里游轉,開始喜歡背著手挺著胸,對有些人愛理不理,講起話來也盛氣逼人:“慶胡子,你那窩豬崽不準賣給別人,我包了!”“三老倌,你也想開口借錢?嘿嘿,你還記得鈔票是方的還是圓的?”……人們在這樣的呵斥下敢怒不敢言,似乎這位昔日的屠夫已經成了山大王,萬萬不可得罪。據說他還準備到鎮上開店,準備買卡車跑運輸,準備辦磚廠開炭窯--他哪一天會不會把縣政府都買下來?  二香也成了女人們關注的目標。在她們看來,二香的八字真是硬,以后還用得著喂豬和鋤草嗎?還用得著織布和做鞋嗎?拉倒吧,她就等著當地主婆,等著當貴妃和皇后娘娘么。穿金戴銀不說,坐轎騎馬不說,還要雇一幫丫環來前后左右地侍候吧。……奇怪的是,二香還是一個人忙里忙外,經常累得汗濕的衣衫緊貼背脊。到她家去看看,欄里七八只豬肉滾滾,屋后一園瓜菜綠油油,階基上干凈得連半根草須也沒有,還有做飯、待客、出工……這樣勤勞賢慧的媳婦真是少見。  她還是很少有笑臉,這一天的晚飯更是吃得提心吊膽。德成剛扒了第一口,臉色就沉下來,飯碗朝二香面前一砸。“這是什么飯?你吃!你吃!”  二香嚇得趕緊嘗了一口,“哦,鍋里可能多了點水。”  丈夫又吃了一口菜,更氣了。“你要我吃爛布巾?”  二香嚇得再嘗了一口,“絲瓜可能是老了點……”  “絲瓜?這也叫絲瓜?”  “我另外給你做……”  “做什么做?做豬潲么?”  “你是館子里的口味吃慣了。要不,你就到鎮上去……”  “你怕我今天還沒跑夠?你以為我的血壓還不夠高?你看你這個堂客,臠心好黑!”  “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”  “一頓飯都做不好,你只有去死,去死呵!一個豬婆也要給我長幾斤肉吧?一只雞婆也要給我生幾個蛋吧?你能做什么?你以為我吳家的錢用不完,要請你白吃飯是吧?”  德成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,看看手表,奪過飯碗又吃了兩口,大概吃得火氣冒,筷子一丟,把碗砰的一聲砸到地下,罵了一陣娘,帶上手電筒出門去了。幾只雞跳過來,搶吃散落的飯粒。  二香呆若木偶,好半天才低下身子去,一塊一塊撿起碎瓷片。躲在隔壁房間的啞巴看見,她撿到最后一塊時,一顆淚珠落到了手上。  這天晚上有個附近的村莊唱大戲。山里好久沒唱戲了,好久沒有見過縣里的大班子了,據說這次還是村長親自帶人去硬把人家幾箱行頭搶來的。鑼鼓敲得好歡,燈火照得好亮。戲臺下有賣米花糖的,賣瓜子的,賣炒板栗的,賣甜酒和米粑的。莫說去看戲,就是到那人群中擠一圈,嗅一嗅撲鼻的香味,也是山里人的享受。但啞巴今天沒有去趕熱鬧,悄悄來到廚房里,看著縮在灶腳頭發呆的女人,看著那張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臉。  他給嫂嫂倒了半茶碗水,但嫂嫂沒有接。  他給嫂嫂一條毛巾,但嫂嫂也沒接,只是撩起衣角,擦了擦淚眼。  他們靜靜地守著一堆余火。  遠遠的鼓樂聲隱約飄來。聾子當然沒有聽到,但他接地的兩只腳似乎有所感覺。他取來嗩吶,咬住氣嘴,深深嘆了一口氣,放出一道呼啦啦的長音。這也許是好聽的吧?也許可以替代鄰村的演出吧?也許可以讓嫂嫂開心一點吧?他拿出最高超的手段,一仰一俯地吹起來,時而急促,時而舒緩,時而嘹亮,時而微弱。他仍然吹得有點亂,把歡笑吹得像哭泣,把美麗吹得像丑陋,把傾訴吹成了爭吵,把愛慕吹成了仇恨。只有從他閃閃發亮的眼里才可以看出,他其實在吹著祖先和孩子,吹著古老的山和世代耕耘的土地……呵呵,土地呵,谷米呵,山寨呵,多么好呵多么好。一個個音符像鮮花綻放和星星閃爍,像滿山的楊梅紅透欲滴。  不知為什么,二香臉色發白,慌忙捂住雙耳。  啞巴戛然而止,有點手足無措,大概對自己的無能心懷愧疚。他終于收起了嗩吶,悻悻地提著木桶去潲鍋邊取潲。  “你回來!”嫂嫂好像怕他消失。  他沒有聽到。  嫂嫂沖著他的背影更大聲地喊:“你回來!”  背影仍然沒有聽到,在潲鍋那邊舀出呱嗒呱嗒的聲音,然后提著潲食去了豬欄屋,走入門外的黑暗。  “你這個聾子,你幫不了我,幫不了我呵。我就是說了,你也聽不見呵……”女人忍不住放聲大哭,“我是受苦的命,做牛做馬的命。我前世作了什么孽?老天爺要這樣懲罰我?人家最丑的女子,最窮的人家,也生男生女一個個。我偏偏沒有。我吃過藥,我燒過香。香灰都夠捏成個人了。可我還是沒有。你說我怎么辦,怎么辦呵……你給我說一句。你哪怕就給我一句……”  她哭得氣絕,一聲聲卡在喉頭,好半天沒有放出來。但門外的黑暗里還是沒有回應,只有此起彼伏的豬叫,還有聾子用木勺刮桶的嘩嘩聲。  九  啞巴半夜里大叫一聲,醒了過來,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。他打開電燈,手忙腳亂去嫂嫂那邊看看,發現女人果然呼吸粗重,面色蒼白。  他嗷嗷地叫著,給嫂子加了床被子,又打來一盆熱水,洗去嫂嫂的眼淚。嫂嫂的內衣汗了個透濕,看來得找一套趕緊換上。  看著他笨手笨腳地忙碌,女人卻無力勸阻,只能一手抓住對方的手。啞巴被這只手咬了一口似的,渾身一震,兩膝發抖,有一種全身中毒的僵硬。但他越是想抽手,對方就把他的手抓得越緊,緊到了咬筋鎖骨的程度,好像不光是要勸阻他了。  “你摸摸……我的話。”女人把他的手拉向自己胸口,讓手摸到自己的心跳,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。  啞巴摸到滾燙的體溫,更嚇了一跳,好容易掙脫女人的手,去捶響了鄰居的門,捶響了隊長家的門,捶得滿村都是咚咚咚的震天響。人們來到二香的床頭,都大吃一驚:怎么病成了這個樣?他們找的找郎中,打的打電話,還有人卸下門板作擔架,要把二香直接往衛生院送。在隊長的安排下,啞巴去找德成回來。  啞巴用手電筒尋找田埂上的摩托車胎痕跡,一旦沒發現痕跡,就使勁縮縮鼻子,狗一樣尋找汽油的味道,尋找哥哥的發油味、煙垢味以及特有的汗氣。還真靠了這只狗鼻子,他走過小橋,穿過竹林,繞過墳地,一舉把德成找到了。這是鄰村一個小寡婦的家,門口停著德成的摩托車,窗子里冒出笑鬧。啞巴從門縫往里一瞄,果然看見了德成那肥大的腦袋,還看見桌邊另外三四個男女,桌上的紙牌,酒杯與剩菜,煙盒與散鈔……他推門進去拍德成的肩,指指屋外,比劃出長頭發,做出病痛纏身的神態。  德成白了他一眼,吐掉一個煙頭:“你來做什么?去!回去!”  嗷嗷嗷--啞巴急得直跺腳。  “死聾子,起什么鬼飆?”  有一個男人看出了啞巴的意思。“德成,他是說你堂客病了吧?莫打了,跟他去吧。只怕你還要去醫院呢。”  德成大為不快,“媽媽的,人倒霉鬼就上門。好好好,我就回去。”說著又拍出一張牌,笑著大叫:“調主!這回你們的酒罰定了哈哈哈……”  “德成……”女主家也注意到啞巴的神色。  “打吧打吧,打完這一輪。”德成滿不在乎地揮揮手,“她那是老毛病,死不了的。”  話未落音,他突然整個身子沉了下去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說時遲,那時快,啞巴不但抽走了德成的椅子,而且提起桌面一掀,把紙牌酒盅什么的掀得四處飛濺,嚇得女主人尖聲大叫。人影晃動之際,電燈泡搖來晃去。  德成爬起來,惱羞成怒就是一拳。  啞巴一動不動。  德成再給他一掌,響亮無比地扇在他臉上。  啞巴既不避讓,也不招架,看來也沒準備還手,只是直愣愣地盯著對方,看對方是否準備出門。  “滾--”德成抹抹頭發,整整衣襟,又在桌邊坐下,“今天見了鬼不成?老子偏不回去!來,洗牌,再來!”  啞巴肯定看懂了對方的口形。他現在開始還手了,嘩啦一聲再次掀翻了桌子,然后隨手抄起一張條凳,鋪天蓋地打將過去,不但把德成打翻在地,還把剛才同情他的男人也掃倒在墻角--完全是打紅了眼,氣昏了頭。“媽媽的你瞎了眼呵?”墻角里的男人委屈地大叫。但啞巴不知道他叫什么,嗷嗷聲中又一凳子撲向窗臺,把鏡子和暖水壺也當成妖怪,拍了個稀里嘩啦。要不是有人攔腰抱住他,女主人也可能在他面前見血。  他是一座爆發的火山,完全沒法控制。他甩開一個個攔阻者,發現手里的條凳斷了,便丟了條凳,一眼看準靠墻的土車,搶上前去,嘩啦一聲,把整個土車提起來,舉起來,舉過了頭頂,力拔山兮氣蓋世,眼看就要把磚墻瓦蓋統統掃蕩。  所有在場的人一齊驚呼著四散。  他找不到目標,只得停下來,嘴唇在輕輕抖動。  “好,你瘋了,你瘋了,你竟敢打老子,你找死……你這個黃眼畜生!”德成抹著臉上的血,慌慌地閃到大門外去了。  門外有狗吠。  十  德成與啞巴終于分家了,啞巴只分到一張床,一擔腳箱,幾件農具。隊上人都說德成太厲害,德成就憤憤然地算了筆細賬:關于啞巴在他家里的吃穿用,關于啞巴的吃里扒外,關于這次打傷人的醫藥費,關于當年他給啞巴治耳朵的錢……最后還搭了句:“要說我揩了他的油?那好,現在讓他單打鼓獨劃船,發大財去呵!”  隊上也不太好管這樁兄弟官司。  啞巴沒有地方棲身,借了一間隊上的公屋。鄉親們給了他一套桌椅,湊齊了鍋盆碗碟,還放了兩丘田的土磚,準備秋后給他做屋。但啞巴的日子還是過得不怎么好,失去了嫂嫂的經常關照,他的衣服顯得有些破舊和邋遢。  二香去看過啞巴幾次,偷偷送去新鞋新衣,還送了糯米、干魚和瓜菜。一旦這些事被丈夫發現,免不了招來他的打罵。有一次德成還站在大門口,拍著大腿放出一通不干不凈的話,引得幾個長舌婦交頭接耳。  二香后來去啞巴那里的次數就少了。公屋門前有口荷花塘。人們看見,二香嫂經常舍近求遠去那水塘邊洗衣,每次都洗得人前來人后走,有點拖延磨蹭的味道。在洗衣女的笑鬧聲中,她跪在石板上,低著頭默不吭聲,把一件淡紅色杏花點子襯衣細細搓揉。清清的水流順著青石板一溜溜回到水塘。水中那個凝神的女子被水花打散了,又聚合攏來。  第二年春天,她知道德成在外面有了女人,終于與他離婚。那天,娘家的弟弟來接她回去,鄰家的女人們心里不好受,來她家送別。她們鼻子酸,手巾濕,偷偷地抹眼淚,一古腦忘記了往日的小恩小怨,恨不得抱頭痛哭永不分離。連小把戲們也像懂事了很多,不再吵鬧,緊張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。  二香的頭發一絲不亂,臉色平靜如水。她向姐妹們鞠過一躬,然后目光在人群中尋找。“德琪呢?”  她說出那個人們不常用的名字,坦然,大方,堅定,還有如釋重負的輕松。  老隊長怔了一下。  “德琪呢?他怎么不來送我?”她提高聲調。  老隊長慌忙朝四周打望,幫著她尋找。  二香整整衣角,理理頭發,朝隊上的公屋走去。她今天穿著那件淡紅色杏花點子的襯衣,雖然已經褪色,雖然已經打了補丁,但還是潔凈如昨,散發著清泉和陽光的氣息。人們看著這一把閃爍的杏花過了溝,上了坡,穿過禾坪,走近那個窗口。  公屋里沒有啞巴的人影,只有他的蓑衣和膠鞋,還有他的油燈和火柴,以及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一堆空瓶子。  隊長趕緊幫著找,對著上邊壟里大喊:“你們看見德琪沒有?……”  周圍的人都幫著喊:  “德琪……”  “德琪……”  山山嶺嶺發出陣陣回聲。  還是沒有人影。二香臉上露出一絲失望。她走到隊長面前,“有幾樣事,想拜托你老人家。我走了,請隊上多多照看德琪。他鼻子容易出血,到三伏天,請你們莫讓他曬得太厲害。他喜歡吃粑粑,分谷的時候,請你們多給分幾斤糯谷。他那件襖子已經不能穿了,我早就要給他做新的,沒來得及,今年入秋分了棉花,請你們記得給他請個裁縫……”  “好的,好的……”隊長慌忙點頭。  “他下田干活的時候,喜歡喝生水,你們莫讓他喝。他熱天貪涼,晚上喜歡在禾坪里睡通宵,你們莫讓他睡。”  “好的……”隊長聲音哽塞了。  “他好管閑事,容易得罪人,其實他是豆腐心,糍粑心,是為隊上好,為大家好。你們一定要寬待他,莫怪他……”  幾位婦女發出抽泣,已經哭成了一片。  二香倒出奇地鎮靜和硬朗,抹抹頭發又提到德成:“……我不恨他,總歸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吧。等他新人進了門,請你們多勸勸他,還是把弟弟接回去。有個嫂嫂持家,日子會好過一些。”  孩子們圍抱著二香,拉扯著她的衣袖:香嬸嬸,你不要走。你走了,我們會想你的。香嬸嬸你為什么要走?香嬸嬸,你還會來看我們嗎?……她蹲下去摸著孩子的臉,“會來的,我會來的。你們在這里要聽大人的話,好好地讀書,好么?你們不要再氣德琪叔叔了,好么?”  “我們再不了!再也不了!你相信我!”  “我們摘楊梅給他!”  “我們抓螃蟹給他玩!”  “我們給他看連環圖……”  二香說不出話,失神地抱住孩子們,淚水一涌而出。這淚水不光是感激,還有傷別和依戀。她不知該用什么來感激這些泥猴式的孩子,感激他們神圣的諾言。  她終于還是走了。  她隨著挑擔的弟弟,沿著清涼的石板路向山口走去。漸漸地,黑影變小了,變小了,成了一個黑點。但到山口的盡頭,黑點停住,凝固了很久很久。不知是看不見她在走動,還是她停下來朝這邊打望……黑點也終于沒有了,天地恢復了原來的模樣,綠色的群山深淺相疊。  十一  話要說回來,我對啞巴并不很熟悉,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寫進文章的必要。這個世界有這么多人,每個人活上幾十年,在漫長歲月里只是倏忽一閃。我們能記下多少人?我們又為什么要記下這些人?  何況我們分隔在不同的生活里。  再次進山的時候,我打聽德琪,沒想到一聽到這個名字,人們的臉上便掠過陰云。據說有一次在水利工地上,他一失腳,連人帶車翻下壩,車上是幾百斤重的麻石……當時已有人發現了險情,已向他發出了大聲警告,但他是個聾子,耳朵不管用。  現在,人們不再經常談到他了,只是在犁滂田的時候,在進榨房的時候,在蓋屋或者洗井的時候,才覺得村里少了點什么,才會提到一個日漸陌生的名字。“唉,一個好人。”“做了好事在那里,閻王老爺記得的。”--他們會留下這樣一些嘆息,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無暇他顧的忙碌,回到生活中的柴米油鹽。  人們倒常常談起德成,因為他生意越做越大,即便參與走私遭到政府罰款,但還是把膠鞋換成了皮鞋,把摩托換成了二手小汽車。這一天剛好是他新的莊園落成,也是他第三個兒子滿周歲的日子。按照鄉俗,村里人應該去送禮,還應該湊錢請個戲班子,給他賀一臺戲。但直到臨近午時,村里除了響起零星鞭炮,還一直沒有多少動靜。德成感覺到什么,一一上門來邀請鄉親,說他已經準備了幾十桌,說他愿意支付賀戲的錢,說他已經與戲班子聯系了……大家只需要帶一張嘴巴去。  他很高興我在這里,遞上一根過濾嘴煙,又打燃液化氣打火機,“嘿嘿,你真是稀客,一定要賞光,來我家吃餐便飯……”  我吸燃煙,但推托時間不湊巧,今天剛好有急事。  又有了嗩吶聲。那是幾個小孩剛拿到糖果,心里一高興,找來一支嗩吶玩耍。他們當然吹不成調,吹得有一聲沒一聲的,高一聲低一聲的,像沒頭沒腦的驚呼和慘叫。而且那支我有些眼熟的破嗩吶,已經銅銹斑駁。  嗩吶,嗩吶,我又在記憶的沙灘上徘徊。那是昨天還是前天?德琪像個衛士守在我的門口,不準幾個小把戲闖進我的住房,怕他們妨礙我讀書寫字。他走進門,似乎想同我說點什么,見我捧著一本書沒理他,便坐在一邊守著。不知什么時候,他實在撐不住了,失望地離去,臨走前捅捅我,做了些切肉片搓丸子的動作,意思還是不言自明--他希望我過節時去他家做客,我一定得記住。  他是想同我多做些手勢的,是愛與外來人交朋友的,我知道。我本來也應該同他多打打手勢,哪怕打打音樂節拍或者做一套廣播操--那也許能給他解除一點寂寞,讓他臉上多一些笑容。  我終究沒有那樣做(www.lz13.cn)。是因為忙?是沒什么可談?還是有點厭倦啞巴過分的殷勤?我現在已經不能那樣做了。他化入青山,似乎與我無關,再也不會來攪擾我。  再也不會。  又起山風了,落霧罩了,榨房遠遠送來撞榨的聲音,還有山沖里零零星星的狗吠。門前有一處石堰流水嘩嘩,總是這樣。我越過空明月色又想起了遠方。那是在哪里呢?那也是在這個星球上么?霓虹燈下馳過閃亮的轎車,寬闊跑道上騰起巨大的飛機,林立的群樓下涌動著摩肩接踵的人海,到處是人和人……我要好好地生活。  1981年9月  ◇ 最初發表于1981年《人民文學》雜志,后收入小說集《飛過藍天》等,已譯為英文、法文,并改編為電影,由瀟湘電影制片廠1983年拍攝出品。   韓少功作品_韓少功散文集 韓少功:月下槳聲 韓少功:遙遠的自然分頁:1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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